卢风:道德相对主义与逻辑主义

发布者:系统管理员发布时间:2010-10-19浏览次数:38

道德相对主义似乎是20世纪以来现代思想界的梦魇,许多道德哲学家在为摆脱这一梦魇而殚思竭虑。道德相对主义问题也是我较长时间以来一直在思考的问题,我的思考一直伴随着反逻辑主义和反独断论的挣扎。本文结合知识统一论幻灭的背景,联系人权原则的有效性问题,探讨摆脱道德相对主义的出路,错谬之处祈请方家指正。

  一
  
  关于道德相对主义的争论涉及道德判断是否具有客观性的问题,也涉及伦理学能否提供客观知识的问题。对道德判断之客观性的理解似不能脱离对知识客观性的理解。20世纪的分析哲学以最执着的对哲学表达之清晰性和确定性的追求,消解了欧洲思想的一个古老梦想——知识统一论。这一幻灭历程可大略勾勒为这样一条路径:逻辑实证主义的统一科学运动——蒯因——库恩——普特南。普特南明确宣称了知识统一论(或真理统一论)的幻灭。也就是说,最讲究清晰性和逻辑确定性的一批哲学家,通过语言分析、逻辑分析和科学史研究,得出了一个确定不移的否定性结论:人类永远无力凭其理性发现或建构统一的真理体系。这里的“统一”主要指逻辑上的“一致”。所谓统一的真理,即由所有的真命题整合或会聚而成的逻辑体系,它囊括一切自然科学、社会科学,甚至人文科学。只有能汇入这种统一知识体系中的知识才是真正的客观知识。
  
  知识统一论的幻灭意味着知识多元论的胜利。知识多元论是对人类认知能力、历史和现状的正确判断。它断言:人类在认知无比复杂的世界的历史过程中形成了多种知识体系;认知总是由特定视角的认知;任何视角的认知都像“盲人摸象”,即认知了特定的事实或真相,却同时忽视了其他事实与真相;每一视角的认知都可自成一个逻辑体系(如物理学、生态学、经济学等),但无人能把不同的认知体系整合成一个逻辑上一致的、整全的真理体系。正因为没有整全的真理体系,所以,不同人的思想永远是不同的(不排斥有部分相同思想)。有人信仰自然主义,有人信仰有神论,有人信仰基督教,有人信仰伊斯兰教,有人信仰社会主义,有人信仰资本主义,有人信仰科学主义,有人信仰生态主义……人类历史表明,除了用政治和军事力量统一人们的思想之外,任何人都无法用纯粹说理的方法统一所有人的思想,或说,没有任何一种学说能仅凭自己的“理性”魅力让所有人都心悦诚服。科学史和今天科学“发展”的状况则表明,不仅罗尔斯所说的“整全信念”(comprehensive doctrines)是多元的,自然科学理论也是多元的,你完全可以说有多种科学,而不是只有一种统一的科学①。
  
  多元主义似乎就是相对主义。其实不然。多元主义既是不容否认的人类生活状态,也是不容否认的人类思想状态。在前现代社会,一个人若对多元思想的混乱不满,他只能抱怨君王的强权不够,不足以压制不同的声音。在现代民主社会,一个人若对多元思想的混乱不满,那便相当于对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口味不满。罗尔斯说,现代民主社会中合情理的整全宗教、哲学和道德信仰的多种多样不只是将很快消失的历史性现象,而是民主公共文化(public culture of democracy)的永久性特征②。而且“合情理的多元主义(reasonable pluralism)这一事实不是人类生活的不幸条件”③。罗尔斯的意思是,我们不该把信仰的多种多样看作令人厌恶的思想混乱,更不该把它视作可怕的社会分裂④,而应愉快地把它接受为民主公共文化的常态。思想自由的最深刻的根据或许就在于,没有任何一种逻辑或理论体系能内在一致地囊括所有真理,同时排除一切谬误,也没有什么发现真理的统一路径,或说发现真理的路径从来就是多种多样的。民主社会之思想多元是不可避免的,但相对主义是可以避免的。
  
  有不同意义的相对主义,如认识论相对主义、文化相对主义和道德相对主义。极端的认识论相对主义认为,我们在任何语境中都无法判定互相矛盾的命题的真假,例如,我们无法判定“地球是绕着太阳转的”和“太阳是绕着地球转的”这两个命题的真假。根据极端认识论相对主义,我们可以从人类语汇中删除“真”和“假”这两个词。这当然是谬论。我们可在现代物理学的特定语境中(例如,选定太阳做参照系)明确地说,“地球绕着太阳转”是真的,而“太阳绕着地球转”是假的。任何判断任何命题的真假,任何都必须有一个理论或语言框架。即我们只能在特定的理论或语言框架内判断特定命题的真假。逻辑主义设定,有唯一的且完全的理论(统一知识体系),我们可据此判断任何(所有)命题之有意义或无意义,或判断其真或假。知识统一论的坍塌意味着不存在这样的理论,但不意味着我们根本无法判断任何命题的真假。有日常语言框架我们就能判断“2010年2月15日北京下了一场大雪”是真还是假。有牛顿物理学我们就能判断“太阳绕着地球转”是真还是假。在逻辑主义者看来,当你认为我们只能在特定理论体系内进行判断,且存在多种理论体系时,你便已陷入认识论相对主义。他们对认识论相对主义的指责往往源自其对知识统一论的依恋。
  
  也有不同意义的道德相对主义。极端的道德相对主义认为,在任何情境中,我们都无法判定不同行为之道德上的对与错(morally right and morally wrong),更无法判定人或事的善与恶。这显然也是荒谬的。但道德确实具有相对性,道德总是特定文化传统、历史时期、社会关系和生活情境中的道德。人们总是在特定的文化传统、历史时期、社会关系和生活情境中进行道德评价和道德判断的。但在特定时期的文化传统、社会关系和生活情境中,人们总有明确的关于善恶是非的标准,通常也能做出明确的道德判断。
  
  在前现代时期,不同民族相对隔离地生活着,人们一般不会提出道德相对主义的问题。现代道德相对主义问题的提出,既与20世纪人类学研究的丰富成果有关,也与现代化带来的全球交往有关,更与西方近代以来的逻辑主义和独断理想主义的奢望有关。人类学明确揭示了不同文化中的不同道德,全球交往则让人们直接感受了这种不同。在现代性背景中,某些逻辑主义⑤者对道德相对主义的忧虑与他们无法放弃启蒙理性主义的理想密切相关,与他们不能舍弃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统一真理有关,或者与他们不能放弃欧洲中心主义的立场有关。仍未放弃为道德客观性辩护的逻辑主义者不仅不能容忍极端道德相对主义,而且不能容忍人们承认道德的相对性和历史性。他们不仅想用逻辑的方法为所有人确立统一的道德原则或标准,而且认为只有超越历史、文化、具体社会关系和生活情境的道德原则或标准才是客观的,确立了这样的道德原则和标准,才能算摆脱了道德相对主义。即便他们承认了道德的历史性,也仍将认为,文明是沿着确定的历史轨迹(或辩证逻辑)发展的。西方启蒙开辟的文明之路是唯一通向未来的文明之路。地球上尚存的文明如果不能实现现代化,那便只有死路一条。这样一来,便只有蕴含于现代欧洲文明(如今以美国文明为典范)的道德才是合理的道德,于是,反对道德相对主义的努力便体现为对欧洲中心主义的逻辑论证。这当然需要不同于形式逻辑的逻辑,如黑格尔的逻辑。
  
  多元主义之必然也便意味着逻辑主义之失败。经过库恩、普特南等人的哲学论证,我们不能认为多元主义之必然只是文化上的表现,多元主义恰是逻辑多样性(存在多种逻辑系统)和语言指称不确定性的必然呈现。如果说自然科学无法仅凭逻辑去发现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统一的真理体系,那么道德哲学家也无法仅凭逻辑去发现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统一的道德体系。道德植根于人的生活世界和文化传统,植根于不同个人共同生活的需要,而非植根于逻辑。
  
  前现代人不为道德相对主义而忧心⑥,因为不同民族的人通常只跟自己的族人打交道,在自己的族群中,有大家一致认同的善恶是非标准。现代人为道德相对主义而忧心,因为事实上世界各民族、各种族已生活在一个交往频繁的“地球村”,他们常因道德歧见而发生剧烈冲突(如伊斯兰人与西方人之间的冲突)。与前现代人相比,我们生活在完全不同的生活世界。无论人们喜欢还是厌恶经济的全球化,它都已是一个不容回避的事实。人们不能不进行全球性的交往。但人们又确实原本生活在各自的文化传统中,不同文化的道德、生活习惯和生活方式是不尽相同的。被一个民族视作完全合乎道德的事情,在另一个民族看来可能是伤天害理的。而现代化和全球化又驱赶着人们走到一起。既然我们这些原本有不同道德观念的人必须生活于一个全球交往的生活世界,就不能不谋求基本的全球秩序。显然,我们不能仅从逻辑中去寻求,而只能在交往需要(包括贸易需要)的推动下,通过对话、谈判、斗争去寻求这种秩序。在寻求这种全球秩序的过程中,最重要的未必是逻辑,却是对话各方的信念、情感、意志和境界。例如,西方发达国家的人们必须放弃其欧洲中心主义立场,必须真心地意识到,东方文化乃至任何非西方文化都可为建立全球秩序做出独特贡献;他们必须放弃其霸权主义心态,以谦和的态度参与各种对话。
  
  为了摆脱道德相对主义,只需要论证人们可以就公共生活问题达成道德共识,不能奢望把道德奠基于超验的逻辑之上。这不意味着对逻辑之重要性的否定。逻辑是必不可少的。不遵从逻辑规则,别人就听不懂我们的话,对话、交流、谈判也就无法进行。可见,懂得并遵守逻辑规则是“公开地运用我们的理性”的必要条件。但必须明白,逻辑只是人类语言和思维的规则,只是人际语言交流的规则,它既不是自然本身的固有结构(形式),也不是道德的固有结构(形式)。

  二
  
  逻辑主义和科学主义直至今天仍是强劲有力的“思想路线”。在这种“思想路线”的指引下,人们有过许多伟大的知识发现。但这种“思想路线”在根本上误导了人类的知识追求,也误导了伦理学的思维。
  
  逻辑主义和科学主义对人类知识追求的误导就体现为对知识统一和知识终点的追求。逻辑主义和科学主义认为,人类凭其理性可日益穷尽自然的奥秘,逼近知识的终点⑦。逻辑主义和科学主义强有力地支持着征服性技术的发展。我们可把追求知识终点的科学与追求日益强大的征服力的技术合称为征服性科技。逻辑主义和科学主义就是征服性科技的思想基矗征服性科技又支持着经济主义和消费主义意识形态,经济主义和消费主义意识形态则从属于“资本的逻辑”,为永不知足地赚钱并占有物质财富的人们的生活方式辩护。在这以“资本的逻辑”为制度建设指南、以资本持有者为做人榜样的生活世界,人们大量生产、大量消费、大量废弃。逻辑主义和科学主义就是这种生产-生活方式的精神支柱,逻辑主义和科学主义的价值导向就是经济主义和消费主义的价值导向。在全球性生态危机日益明显的今天,人们为什么不思改变时下的生活方式?因为有逻辑主义和科学主义撑腰!一切困难都是暂时的,科技进步可解决人类发展道路上的一切问题,科学正无限逼近对自然奥秘的完全把握,科学所派生的技术将支持人类在宇宙中为所欲为!逻辑主义者和科学主义者如是说!所以,我们没有必要抑制自己的物质贪欲。
  
  库恩和普特南等人已用精细的逻辑分析、语言分析方法表明逻辑主义和科学主义是荒谬的⑧。普利高津等人则表明,大自然是无比复杂的,生生不息的,“大自然确实涉及对不可预测的新奇性的创造”⑨,可见穷尽自然奥秘的“培根-笛卡尔理想”纯属白日梦。但现代化的惯性太大了。至今仍有许多人不愿意放弃征服自然的野心,不愿放弃追求知识终点的逻辑主义和科学主义,更有许多人不愿放弃“大量生产——大量消费——大量废弃”的生产-生活方式。其实,人类的最高福祉就是生存安全和生活幸福。在现代性“逻辑”的支配下,人们以为科技的征服力越大,经济就越能增长,物质财富就越来越多,从而人们的生活就越幸福。但20世纪下半叶以来日益凸显的全球性生态危机表明,人类对征服力的无止境追求,非但未能让人们生活得越来越幸福,反而置人类于越来越不安全的环境之中。不安全感日增的生活岂能是幸福的生活?如果说库恩、普特南等人已证明了逻辑主义与科学主义之逻辑上的失败⑩,那么全球性的生态危机则表明了逻辑主义和科学主义之价值导向的极度危险。显然,为生活幸福,人类不需要日益穷尽自然奥秘的知识,只需要服务于人类安全和意义追求的知识;人类不需要征服力越来越强大的技术,只需要能生产适度物质财富并维护生态安全的技术。

点击查看原图